大姐夫的人世间(2) (纪实作品) 杨崇德 引子: 大姐夫啊,你在人世间的岁月,尽管苦难而匆忙,但也闪烁着无穷的光芒!你那一缕缕光芒,所映射出来的辉煌,就在于:你活了66岁,当了43年姐夫,躲了5年计划生育,生了5个儿女,得了9种疾病,与病魔抗争了22年,却没享受到1天舒舒服服、无病无痛的父辈日子…… 4,媒婆来了 爹娘一共生了我们八个。 大姐前面那个大大姐,只活了三个月,就夭折了。 活下来的,只有七个。五女,二男。 我在存活下来的七姊妹当中,排行老四。 我的上面是:大姐、二姐、三姐。 我的下面是:大妹、小妹、小弟。 爹娘这样的生育顺序,放在我们那个山高路陡的新建乡四卧龙大队穷天生产队,就当然就意味着什么了。 意味着爹娘必须加倍地付出! 意味着我家暂时还不能业大! 意味着虽然败絮也必需自拥! 意味着即是敝帚甚可以自珍! 不难想像,我们的爹娘,被他们膝下缠身的儿女们,拖累得又是多么疲惫和劬劳了! 然而,在我爹的心中,就是再怎么辛劳,再怎么困苦,他也要为活着的儿女们,谋取人世间的最大幸福。 那时,我在6华里之外的四卧龙村读小学。 一次,放学回家,跨进屋门,我就看见火坑旁的木凳上,坐着一个老婆婆。 老婆婆头绾黑纱,满脸皱纹。对我笑眯眯的。 我把书包,往碗柜旁的钉子上一挂,心怀胆怯地从那个老婆婆身边走过。 老婆婆态度和蔼地对我说:“娃娃,你放学啦?” 我“嗯”了一声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门。 来到了娘的身边,我悄悄打听起屋里那个老婆婆是谁。 娘笑嘻嘻地说:“是媒婆呢!来给你大姐作媒的!” 当时,我虽只是一个小学娃,但我还是晓得,媒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职业。 媒婆嘛,就是要把女孩子嫁出去的人! 现在媒婆光顾到我家来了,那就意味着,我家大姐,被她看上了。 被媒婆看上了,那将预示着,大姐呆在我们穷天这个家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。 因而,我就立刻憎恨起那个老巫婆来了。 我在心里暗暗地骂道:老巫婆!笑面虎!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的女,嫁出去呢?你蹿到我家来做什么?! 晚上,娘还是破天荒地杀了一只鸭。 就是我家那只声音相当嘶哑的绿头老鸭公。 真是太可惜了!那只老鸭公还经常帮我争气呢,它一看到易家院里那几只鸭公,就会昂起脖子追过去。绝对的鸭霸王!现在却让我娘给杀了。我有点怜惜我们家那几只鸭婆娘了,它们绝对会被易家院里那几只鸭公欺负的。 老巫婆的碗里,摆放着我家那只老鸭公的肝。像两叶贝壳一样,连在一起。 是娘夹给老巫婆吃的。 老巫婆却咬得很是开心。 老巫婆一边咬着鸭肝,一边介绍说:“那个男的啊,人长得肥壮。块头又大。开过拖拉机,还会打算盘呢!” 娘听了,似乎很开心。 娘说“那就太难为黄四娘太太了!把你操心了啊!” 这时,爹的脸上,也变得笑容可掬起来。 我的大姐呢,当然就害羞极了。她连夹菜,都不好意思拢身了。像是那个老巫婆要吃了她似的。 二姐、三姐她们,却一点都不在乎。她们脸上,全是神神秘秘的笑。反正,这回嫁出去的,是大姐。暂时与她们无关。 我越听越感到失落。 这不是明摆着,要把我大姐从我们家弄出去吗? 娘又在给老巫婆夹好吃的。是那个尖尖的,像铁锥子一样的鸭屁股。 我知道,那是娘的最爱。 每次家里杀鸭子,娘什么都不吃。就吃那个鸭屁股。我曾经好奇地咬了一口。我的天啊,我像咬到了一口毒药。那里面的气味,简直有些刺鼻了。娘却笑着说,就是要呷那股味道的。 想不到,老巫婆也喜欢那股味道!她已经把我娘的最爱给夺了! 我似乎更加不满了。 我想生气,但又找不到地方。 于是,我就把啃出来的那些鸭骨头,悄悄地丢在老巫婆的座位下面。 老巫婆依然吃得很神气。她像是该这么吃似的。 她咬了一口鸭屁股,又说话了。她说:“那个男的啊,家里一共八姊妹。四弟兄。他是满崽!像这样的人家,有谁敢欺负呢?这在整个铜湾坪里,就是打着灯笼,照三四个来回,恐怕也难找到这么好的人家了!金保,你讲,是不是啊?” 我娘叫金保。 老巫婆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呢?她又不是我家的什么亲戚! 娘却感谢地说:“黄四娘太太,把你操心了!操心了啊!你要多呷菜,莫讲客气!” 开心的时刻,终于来到了。 老巫婆脚下的那些鸭骨头,还是起作用了:我家那条老黄狗,和院子里懂懂家的那条黑狗,因为抢骨头,终于在老巫婆的座位旁边,猛烈地打起来了! 它们咬得互相跳了起来。两条狗,身上的毛,也全都威威武武地摆动着。尾巴,也翘得很厉害。 董董家那条黑狗,可能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心态,毕竟是在我们家吃食,它也就不敢放肆地跟我家的狗拼命。所以,它就明显地处于下风。边咬边弹开。 想不到,它竟然弹到了老巫婆的大腿边。 它露着满口锋利的牙齿,在往两边扫。差一点,它的那几颗锋利的牙齿,就扫到了老巫婆的手臂上。 真是太突然了! 以至于老巫婆嘴里那一口鸭屁股,也被狗给扫了出来。直接滚在了地上,被我家的狗一口吞掉。 爹立刻墩起脚,在地上重重地踏了三下。 爹凶恶地骂道:你们这些要死的!在这里打架?!嘘!—— 我却在一旁,幸灾乐祸。 我巴不得董董家那条狗,把这个讨厌的老巫婆给咬上一口! 最好是像老巫婆咬鸭肝那样痛快! 可是,对于爹娘脸上值得高兴的事情,我却一直高兴不起来。 我舍不得我大姐。 大姐要嫁人了。 这意味着:我们家里,将会少了一个人。 5,爹的暗访 那是寒假期间的一个晚上。 吃过晚饭,我们一大家人,围坐在火炕旁烤火。 火烧得特别旺。火星子在哔哔剥剥地响。 爹洗完了脚,就吩咐我的大妹,去把屋门关上。 顿时,我就知道:爹可能要说事情了,而且。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事情。 爹一直都有这个习惯。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,或者,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,往往都会要人把屋门给关上,免得外人看到、听到。 这天,爹去了铜湾街上赶场。 爹买了两根甘蔗。回来的时候,扛在肩上。 吃饭前,我已经偷偷砍了一节,跑到屋背后的田坎边咀嚼了。味道很甜。 我估计,爹一定是要我们把两根甘蔗拿来,刮了皮,砍给大家吃。 爹重重地哼了一下,像是清了清嗓子,就开始说话了。 爹的说话对象,应该是娘。 爹环视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,又抿了抿嘴,说:“从崽的事,我今天特意去访了。” 从崽,就是我大姐的名字。是爹给取的,有点俗。已经叫了十八九年了。 大姐对自己这个名字,也没有什么计较。大姐没念过一天书,也没能力给自己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。 原来是在说大姐的事。暂时与甘蔗无关。 爹又说:“三家田那个地方,媒婆讲得没错。是要比我们穷天宽阔、平展。那里的田亩,生得也好,水源又足,完全不怕旱。呷饭,应该是没有什么艰难了。” 娘听得很是入神。 娘的眼珠子,像火星一样亮。 坐在高凳上的大姐,却一声不吭。 大姐她只是低着头,手捏着铁钳,在火坑里扒火星。 现在是在说大姐的终身大事,大姐不能不认真地听。 二姐、三姐都已经相当明白事理了。 她们俩个,都抿着嘴巴,在偷偷地笑。 爹看到二姐、三姐在笑,自己脸上也就露出了一丝笑意。 爹没有继续说,而是朝灰堂里又吐去一口痰。然后,抹了抹嘴巴,自己却先笑起来了。 嗨嗨嗨的。 我们都不知道,爹在笑什么。 于是,大家也都跟着爹莫名其妙地笑。 爹继续说:“日他崽崽的,今天,真是碰到稀奇了! “我刚走到三家田屋当头时,就碰到一个老妇女。我问那个老妇女。讲,老人家,你晓没晓得,这里有个叫廖拾妹的人?那个老妇女说,晓得。 “我又问她,这个人怎么样。她讲,还可以。停了一会,她却反过来问我了。她问我,找他做什么。我怎么好意思把访人的事,讲明呢? “过了一会,那个老妇女,就指着一个后生,讲,那个就是廖拾妹呢?他正走过来了。你有事,就找他吧……” 爹说到这里时,嘴巴已经完全笑开了。 爹的牙齿,都可以数得很清楚。 爹笑嘻嘻地望了望我们,发现我们都裂着嘴巴在笑,于是又说:“那个男的嘛,样子长得还算可以。媒婆没有说谎。 “那个男的,从我身边走过来时,我还又好生地看了他几眼。就是有一点,不太满意,他的后脑壳上,生了一线白头发。看起来,很明显。” 爹最后说:“那个老妇女,还当着我的面,喊那个拾妹。她讲,拾妹啊,这里有人找你呢。 “我当时心里就慌了,怕露马脚,我就急忙撒了谎。我讲,我不是找他的。 “后来,我就急急忙忙地走了。等我走到纠家冲路上时,正好碰到半坡田的三元驼子。我一问三元驼子,这才晓得,刚才,我问的那个老妇女,正是拾妹他娘。嗨嗨,今天硬是这么凑巧!日他崽崽的!” 我们听了,都在哧哩哧哩地笑。 连娘也打起哈哈来了。 这时,我看到二姐把嘴巴拉开,使劲地在鼓眼珠子。二姐装出那副鬼样子,正对着我大姐传递情报呢! 大姐立刻就在二姐的身上,擂了一拳头。 我却在想,那男的,姓廖,叫廖拾妹。这也太不会取名字了吧?明明是个男的,又叫着“妹”,而且还叫“拾妹”!真是天下难找! 当时,我有个同学手里,正好有一本书,叫做《侠女十三妹》。据说,很好看。 我的妈呀!以后,我大姐就有可能要嫁给你这个叫廖拾妹的男人了! 我当时啊,真是有点不是滋味呢! 大姐夫,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了。 6,大姐真漂亮 我的大姐,芳名杨从崽。 我未来的大姐夫呢,大名廖拾妹。 从名字上看,大姐夫啊,你和我大姐,就各有各的特色了:大姐的男唤,大姐夫你呢,则是女呼。 这难道就是姻缘吧? 就是天作之合吧? 怪不得,娘后来问我大姐是不是同意时,大姐说,儿女们都是爹娘的亲骨肉,儿女们的亲事,爹娘作主就行了。 看来,大姐她是相当中意自己这门亲事的。 这就是大姐夫你的福份了! 大姐虽是个女人,却是我们家的一大骄傲啊。 那时,大姐不仅是我们穷天的一朵花,就在我们比邻的竹沿头村和四卧龙村,只要一提起我大姐的芳名,又有哪一个不夸她长得好、漂亮呢? 我至今仍然记得,有一次,我去四卧龙读书时,路过剥落形生产队。我远远地就听到,有人在夸我大姐了,那人说“前天晚上的那个林妹妹,样子长得和穷天鸡窠那个大女真是一个模样……” 当时,我们大队刚刚放了电影《红楼梦》。 可能是电影里那个林妹妹的样子,吸引了剥落形生产队的人。有人仍在回味着前几天的电影。那人把林妹妹的样子,在那个吃早饭的时间里,又翻出来比照了。比照来,比照去,他就比照到了我大姐身上。 那电影,我也看过。里面的人,都穿得花枝招展。说话都是在唱。走路像是在踩瓦泥一样。不过,我大姐可没林妹妹那般娇气。林妹妹忧忧愁愁,哭哭啼啼;我大姐呢,风风火火,清清丽丽。 大姐年轻的时候,样子虽然有点像林妹妹,可她做起功夫来,完全抵得上一个年轻后生。那可是电影里的林妹妹,根本无法来比的! 所以,三家田的廖拾妹大哥,也就是姐夫你了,也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我这个大姐。 用比较肉麻的话来说,叫“一见定终身”吧! 大姐夫,这,我没有说错吧? 喜欢上了,就得订亲。 这也是规矩。 订亲的重要仪式,则是放在了头一回的拜年上。 那时,我还在四卧龙大队读小学。 娘反反复复地交代着我们几姊妹,说:“正月初二,家里要来客人了。你们几个,夹菜的时候,一定都要斯文一些!晓得么?” 我们都表示规规矩矩地遵从。 那一年过年,我的心思,并不放在大年三十那个晚上,而是期盼着正月初二的来临。 我们那里,正月拜年,有个说法,可能也是一个规矩了:初一崽;初二郎;初三初四,随便行(走的意思)。 这里的“郎”,就是新郎官、郎巴公、女婿。 我倒是要看一看,你这个叫廖拾妹的男人,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,你又有何种能耐,就这样让我的爹娘,完全听信了那个吃了鸭肝又吃鸭屁股的老巫婆的甜言蜜语。 (我大姐没出嫁时的照片) 从铜湾到我们穷天,只有太阳坡一条路。 那条路,沿着田坎走,然后蹬上石阶,一直往山冲里爬,弯弯曲曲,坑坑洼洼。 爬到山顶了,就是太阳坡大山的一个豁口。 豁口里,一年四季都有风。呼啦啦地吹着。任何人爬到豁口,都会出一身冷汗的。凡行此道者,往往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衣服扣子解开,任凭豁口里的风,肆意地吹拂着。行者多半会张大嘴巴出几口猛气,叉一下腰,欣赏着自己来时的路。 这当然都会有一种当大人物的感觉了。 站在豁口边,再俯视山的下面,就可以看到我们穷天生产队的部分房子了。 全都是一层黑乎乎的瓦,罩着一栋又一栋木房。有的座落在山角下,有的却靠在田坎边。 正月初二的早晨,我也不去院子里玩耍了。 我一直站在我家屋当头的田坎上。不时地朝太阳坡的豁口处,反复张望。 娘已经吩咐着大姐和二姐:要把屋子里面,收拾得整齐一些,抹得干净一些;缸笼里的水,要挑个满一些;火堂里的火,要烧得旺一些,最好是拣几根容易燃的柴棒棒来烧,千万不要烧板栗树,火不燃,满屋都是烟子…… 娘呢,也正在忙自己的活。她手里捏着扫帚,在屋里屋外,扫来扫去。 差不多是十点半的时候了,太阳坡的豁口下面,终于有人放起了炮仗! 噼哩啪啦。噼哩啪啦。喜庆极了! 看来,我们家的新郎巴公,终于上来拜年了! 我急忙从田坎上往屋里跑。 三姐好像蹲在老屋中堂旁边扯鸭毛。我像个八路军战士打仗一样,从三姐背上,一跃而过。 三姐骂道:“你碰到了鬼了,是吗?你差一点,就踩到我的头了!” 我也懒得和三姐计较了。 过年里,不能提鬼的。更不能随便骂人的! 我兴匆匆地告诉我娘,说:“妈!妈!炮仗响了!坳上来人了!应该是大姐夫要来了!” 娘用眼睛盯了盯我,骂着说:“你看看你!还不到半天时间,你就把这双新鞋子,穿得像踩瓦泥一样,脏兮兮的!等一会,我要你的命!” 我的一张热脸,碰到了娘的冷屁股。 我只得从猪栏楼上,慌慌张张地扯了一把稻草。我在拚命擦拭娘为我做的那双过年布鞋。 大姐见我躬着屁股在擦鞋子,就为我找来了一块烂布,也帮着我在擦。 望着大姐那张红扑扑的脸,我想说些什么,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。 此时此刻,我只觉得,我更加喜欢我这个大姐了。 我能说什么呢? 大姐她即将有你这个男人了。你这个叫廖拾妹的男人,以后会把我大姐带到三家田去。 我不知道,我是应该高兴呢?还是应该继续忧伤? 娘从我身边走过时,再次交代着我,说:“等一下子,你要记得喊人啊!要懂规矩!晓得么?” 我问:“是喊大姐夫吗?” 娘嗯了一声。接着又说:“喊姐夫就行了。现在家里,就只有他一个姐夫。” 说完,娘笑盈盈地忙去了。 我对大姐说:“大姐,我要去接一下姐夫了!” 大姐没有支声。大姐的脸,一下子又绯红了许多。 今天的大姐,真是漂亮! 大姐真的像电影里面那个林妹妹了! 不止是像,比林妹妹还漂亮呢! (本篇写成于年3月21日。年11月9日夜,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。) 请看续文:《大姐夫的人世间》(3)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: 1、本纪实作品,写于我大姐夫去世后的半个多月里,即年3月下旬。大姐夫走的时候,亲人云集。这也是上天对我大姐夫的恩赐。 2、本作品曾发表在本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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