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父日记 (纪实随笔) 杨崇德 第19天 年8月20日。农历七月二十。 星期二。 今天,医院、回到穷天老家的第6天。 昨晚12点,父亲被我们抱扶起来,屙了一回尿,并排出了两节小小的大便。 为了让父亲感到舒适一些,虽是午夜,大家还是给父亲擦拭着全身。 长时间以睡的方式生存的人,温水擦拭不仅可以活络血液、清爽身体,还能起到提神作用。 父亲睡下去不到半个小时,他的肚子又疼痛起来了。他一边用手不停地摸,一边张着嘴出气。 那张床,已经让父亲极为厌烦了。他在不停地摆动身子,但又摆不过来。 我、大姐、弟弟三人,于是抬扶着父亲下床。让父亲还是坐在了红皮沙发上。 父亲的痛,仍在继续。 小妹切了小半碗西瓜,来喂父亲。 小妹勺子里的西瓜片,在父亲嘴边左右移动。她希望父亲能够张开嘴唇,然后将它送进去。 父亲张开了嘴,他喊了一声“哎哟”。 西瓜片也就跟了进去。 父亲没有反对。 父亲仿佛尝了西瓜那种清香的水果味,也在本领地嚼了嚼。 吃到第三片时,父亲就反抗了。 父亲将送进去的西瓜片,不断地吐出来。 父亲喘着微弱的气息,继续喊“哎哟”。 突然,父亲说起胡话来了。 他说:怎么在这里搞呢?……分水坳都已经打霜了……带崽当不到官,卵稀奇了…… 每每听到父亲左一句右一句地说起了胡话,我们泪眼相向,担心极了。 父亲那三句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话,把我们一下子给搞糊涂了。 怎么在这里搞呢?——这可能是父亲看到了什么,他不赞成那样做。到底在哪里?又在搞什么?我们只能去猜了。 分水坳都已经打霜了——分水坳可是怀化到我们穷天的一座著名的大山,海拔较高,难道父亲的游魂去了那座高山了吗? 带崽当不到官,卵稀奇了——这当然是在说我了。可能是谁贬低父亲的儿子我了,父亲在回怼那个把官看得像命一样的人了。 大姐分明听清楚了父亲最后那句话,她把目光痴痴地盯着我。 父亲这应该不是在交代后事吧,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和别人评理呢! 我苦丧着脸,俯下身子,认真地端详着父亲。 儿女们也都站了起来,围到了父亲的床边。有的在摸他的手,有的在看他的眼睛,有的甚至在喊了。 母亲悲苦着脸,小心翼翼地扑在父亲床头,轻轻地问,是哪里痛? 父亲终于说话了。异常地清晰,只有三个字:到处痛! 父亲又说话了。 他说:我怎么还没有死啊? 父亲这是在让自己等死吗? 难道他对自己也丧失信心了吗? 不能啊,父亲! 我们都盼着你一天一天有所好转呢!你怎么想到了死呢? 爹,刚崽叔已经给你算过了,如果你能冲过阴历七月,你就可能奔到93! 今天是七月二十,只有十天了。你一定要好好坚持啊! 坚持就是胜利!坚持就是伟大!坚持下去,你老人家就赚了一大把,那将还有六七年的美好时光可以享受!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呢,也将好好策划你后面的这六七年。这辈子,远处你还只到过北京、到过江西的明月山。你虽然看到过毛主席了。你说你还要去看秦始皇,去看包青天的。我可以策划我们的再一次远游,去西安。西安那边的咸阳,就是秦始皇的根据地。秦始皇虽然埋在山里面,但我们可以去看他的兵马俑。那里面,有很多秦始皇的兵俑,还有战车。我敢保证,你看了西安,回来一定会给你的好朋友眨巴眼叔说上三天三夜的。西安还有杨贵妃呢,就是那个肥子婆。也是我们杨家的人。她把唐明皇哄得团团转。这,你是知道的。看不到杨贵妃,我们就去看杨贵妃吊死的那个马嵬坡。杨贵妃上吊的那棵树,可能不在了,但那里一定还有一个庙的。值得一看啊! 我们还可以到河南开封去,看宋朝的包大人。包大人在开封当过“一把手”,那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,就被包大人一刀斩杀在开封府。我知道,你经常提起包大人。你肯定是喜欢包大人的清廉和无私。我们可以在开封住上五六天,好好打听一下包大人的丰功伟绩。 爹啊,你上次到北京天安门,是坐高铁,没有坐飞机。以后,我们去西安、去开封、去海南,一律都坐飞机,飞来飞去,好么?所以啊,爹,你一定要坚持,我们还有很多好日子,都还没有去碰它呢! 爹啊,你也不要为我当不当到什么大官,感到终身遗憾了! 官这个东西,是虚无的。有人把它叫做乌纱帽。戴上它,就是官;取下它,就是民。 爹,你多次问过我,我到底当到了什么官。 我性刚才拙,与物多迕。我这种性格,又怎么能得领导喜欢呢? 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的具体职务了。 爹啊,其实,我的最高级别,也就只是个经理。 那么,经理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? 我给你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,你就知道了。 经理,就是一个挑猪牛粪的。他把猪栏里、牛栏里的草粪,一担一担地往田地里挑去,不管田地的道路如何难走,猪牛粪都会在经理的肩膀上腾空而起,然后落到它该去的地方,滋养着田地,哺育着庄稼,这就需要有勇气和力气了;经理,就是一个搭田埂的。春暖花开,春水四溢,阳春来了,这时就需要唤醒那片沉睡的农田,对农田进行修整,给农田的埂,堵上漏洞,装饰一番,加固一番,这就需要技能加技术了;经理,更是篱笆上的那根中心桩墩。靠着它,可以把一排排桩子给连在一起,它发挥着巨大的中坚力量。 爹,我这么把我的官打比方,你肯定要骂人的。那么,我只能用“相当于”来表示了。经理,就相当于我们新建乡那个乡长的位子。 那次,我以为你会高兴,会笑。因为,乡长管的人数,也不少啊。 可你却对我说,按照你的德行、为人、能力、口才以及好学精神,你当个市长,也算是冤枉你了。 爹啊,你对儿子的信任与高看,让我泪水涔涔了! 不过,爹啊,儿子虽然没当到市长,可我敢保证,我比那些市长更爱学习,更注意人品修养。 爹,我这个经理呀,虽然只与总理差一个字,可我干的工作,也算得上日理百机了。 日月以遂,机心好疏。 爹,我对什么官不官的,根本不感兴趣!更何况,我也快五十有五了,还求那个干什么呢?保命有紧啊! 爹,这辈子,我可不能玷污你赐给我的这个伟大的名字:崇德。 大姐哄着父亲,希望父亲能够吃药。 这是父亲的宝贝大女儿,在向他求情了。 父亲也许看到了大姐那副可怜的表情,他把端来的那小半碗中药喝了。 夜晚12点42分,父亲又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。 已经有姊妹在开始轻轻地哭出声来了。 我说,不要哭出声来,不要给爹增添负担了。 夜晚12点46分,父亲喊着:哎哟,我受不了了! 大家变得更加紧张,又是手脚忙乱地帮父亲揉肚子、揉大腿。 我们又把父亲抬上了床。父亲躺在那里,似乎换了个地方,痛又被我们抬跑了。 父亲睡在那,闭着眼。得到了一时的安宁。 母亲爬了过去,她和父亲睡在了一头。 我坐在床的这一头,背靠着床的木架。静静地望着那头的父亲。 现在,父亲睡得似乎很安详。 父亲闭着眼,没有继续喊痛。 我们把一床薄被单,盖在父亲的身上。我就这么呆呆地,望着父亲那头,望着父亲的腹部。 我时刻担心着,父亲就这样没有言语地离我们而去。 只要父亲的腹部,还有起伏,父亲的心跳,就不会停息。父亲就还活着。和他的儿女们一起活着。 床下的地铺上,歪歪斜斜躺着大姐、二姐、三姐、大妹、小妹。 她们也都累得不行了。 只要父亲喊一声“哎哟”,她们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。爬起来,围观父亲。 父亲默无声息地睡下了。她们就倒头而睡。 夜晚12点59分,父亲闭着眼,双手将被单掀开。然后,双手又举过双肩,摊在那儿。 床头边木箱上面的那台摇头风扇,正在左右揺摆。它扇动着丝丝凉风。声音嗡嗡嗡地响,像远去的飞机声,又像远去的轮船声。 父亲那双伸过肩膀的手,正弯曲在枕头两边。 父亲的右手,压着母亲的左手。 母亲也睡着了。 母亲的右手手掌,摸着父亲的手肘处。嘴唇也贴在那里,静静的。像是在吻父亲的右手臂。 望着这一幕,我咽了一口口水。很是羡慕,很是期许。 我多么希望床上的父亲,没有病,像往常那样。夜晚的父母亲,就是这样安睡的。 我把被父亲掀开的被单,又往上提了上去,盖住了父亲的胸部。 这两天,父亲的肚子,明显地松懈下来了,变得不再坚硬。 父亲每呼吸一下,他的腹部,就起伏一下。这种起伏,甚至牵动着父亲身上所盖的被单。 凌晨1点15分,我看到父亲的嘴,像是在吹气。 我急忙喊了一声床下熟睡的大姐。 大姐被我喊醒了。 我发现父亲在吐他那口假牙。 上排的假牙,已被父亲吐出来好几颗牙齿。 我要大姐帮父亲取下那排假牙。 这时,松桃也从另一个房间过来了。她惺忪着眼,看着父亲,说,爹好像比昨天好些了呢! 沿着松桃的评判,我仔细伏过去,欣赏一番我的父亲。 真的!父亲看上去,真的像是好些了。 何止是好些呢? 现在看上去,完全像个健康的人,在安然熟睡! 或许,父亲现在没了任何痛苦。一切的痛苦,也都在安眠了。它们与父亲的斗争,已经历了好一阵子。父亲身上的痛苦,自己也被痛累了。 父亲的呼吸声,很粗重。 听上去,父亲像是挑了一副重担,在艰难地爬坡。 呼一一吼,呼一一吼…… 今夜,似乎也没前两天那么热了。气温在明显地走向中秋。 因而,夜晚的觉,就更是讨人喜欢。特别适合于人们一觉睡到通天亮。而我却不能,甚至不敢。 我们有父亲的痛苦在,再怎么好睡的夜晚,也是白来一场。 我们原来痛恨炎热的天气,因为父亲是在炎医院。是炎热的日子,烧焦了我们的心。然而,炎热过后,我们又怕寒冷。我们担心父亲的抗寒能力。 父亲每天吃不进太多的食物,日益消瘦。这怎么能抵得住日后的寒冷呢? 快点好起来吧,爹! 凌晨1点43分,父亲突然喊:小陈(父亲对我妻子惯用的叫法),摘茶油籽去! 父亲动着身子,似乎要下床。 父亲又说:我要去了! 我吓得赶紧扑过去,问:爹,你要去哪里? 父亲迷迷糊糊地说:去摘茶油籽。 深更半夜的,去摘什么茶油籽? 爹啊,你快醒醒,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了? 刚刚睡着的姊妹们,立刻又都爬了起来。 我们把父亲扶起来,用大被窝,垫着他的背。让他斜靠着。 父亲双眼微开,无神无光。 父亲喊着“哎哟”。 儿女们全在床上床下守候着,静静地望着他。 无声胜过有声。 凌晨1点58分,父亲再次呻吟起来了。 我们又紧急集合,围绕在父亲身边。 凌晨2点过2分,小妹坐在床上,为父亲轻抚着他的肚皮。 父亲说:弄饭了。 父亲又在说糊话。 父亲一直在说糊话了。 父亲说:这主意,如何划啊? 父亲这句话,应该不是糊话了。他是在顽强地抵抗着。 父亲可能支撑不住了,他在求助自己的儿女们。要我们如何给他出主意,帮他渡过难关! 听到父亲这句发自内心最真实的呼唤,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眼泪了。 我从父亲背后,抱扶着他,呼呼地流泪。 我只能无声地告诉父亲:爹啊,救你老人家的主意,我们的脑壳,都想烂了。我们找不到救星。我们四处碰壁。我们日夜祈祷。现在能够救你的,除了那一粒一粒有限的麻醉丸以及利尿片外,就什么也没有了。就只能靠你自己了。我们相信上天有灵,我们还靠上天来帮你一把呢,帮你挺过七月,走进八月,走进你的93岁大寿! 凌晨2点过7分,小妹、松桃、三姐,一起给父亲喂了一粒镇痛药丸。 清晨5点40左右,父亲要母亲伸出手。然后,自己一人抓着母亲的手,爬起来,坐在了床上。 父亲的这个动作,全然离开了儿女们的目光。 父亲当时是用了多大的力气,让自己坐起来的呢? 母亲立刻叫来了人。 大家把父亲,抱移到方便凳上。 父亲拉了些屎尿。 二姐为父亲洗舌头,用温水把他全身擦拭了一遍,又换上干净衣裤。 然后,又让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。 清晨7点半,我劝父亲吃点稀粥。 父亲同意了。 昨晚,父亲经历了反反复复的痛苦,说了一大堆不明不白的糊话。他从魔鬼战场逃亡出来,现在已经精疲力尽,四肢乏力,双目无神。他需要补充能量,需要擦枪上弹,需要随时待命,需要马革裹尸的勇气。 三姐给父亲喂了小半碗稀粥。 父亲抿动着他那张小嘴,像个婴儿,贪婪地享受着。 其间,眨巴眼叔拄着拐杖,在易家院的水塘边上走了一圈。他从我家门口走过去时,找我父亲说话。回来时,也找我父亲说话。 父亲只是用眼神和表情,与他交流。 眨巴眼叔说的话,都是比较经典的回想、勉励之辞。 他当着我父亲的面,对我们说:现在,只有我和他是“老长征”了。他做事知纳,我做不赢他。他一个人在泸桐冲山湾湾里烧炭,好像几山人在那里一样,树木砍得轰轰地响。他像个山人一样,简直比豹子,还要凶火。但是,他挑担子,却挑不赢我,总是要我走在前面。 开凤婶也拄了她的那根拐杖来了。 她瞪着眼,好生瞧了瞧我的父亲,说:还能活一百岁,神光很好,没有事的,我给你添寿了! 父亲吃过稀粥,斜仰坐在红皮沙发上,闭目养神。 我们又哄着父亲吃中药。 他喝了一大半杯进去。 父亲表现得相当勇敢。 父亲的胡须,这段时间也长得快。 我为他好好地刮了一番胡子。他很配合,任凭我怎么摆弄。 总之,把胡子刮干净后,父亲显得年轻了,有一种去别人家走亲戚的味道。 上午9点,小妹又给父亲喂了半小碗的小块西瓜。 上午9点半,满娘与她的女儿春华、准女婿,从桂花村过来,一起来看望我的父亲。 她们在我家吃了中饭,向我父亲再次问个好后,就离开了。准女婿都上门来了,也不能带出去走亲戚太久,那样显得不是太好。 中午12点,松桃又为父亲喂了小半碗稀粥。 吃过之后,父亲又开始时不时地呻吟起来。 魔鬼来了!父亲又要战斗了! 我们要他上床睡一睡。 父亲摆头。 于是,父亲只能坐在那张红皮沙发上。 父亲日见消瘦起来。父亲的脸、手臂,都明显小了许多。父亲的双脚,还是那么浮肿,那么发黄。 中午12点18分,父亲突然大喊:哎哟!受不了了!要走了! 我们紧急围了过去。 这时,我的单位领导张重九老总委托刘惠副老总,给我打来电话。询问我父亲的情况。 父亲正在痛苦之中。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。 二姐、大妹、松桃三人,守护着父亲,为他轻揉、按摩。 我捏着手机,匆匆出了房门,我向年轻漂亮的刘惠副老总,报告我父亲这边的情况,并感谢“九爷”(我们对张重九老总的尊称)对我的关怀。我要代表我的父亲及家人们,感谢我的部门领导及部门同事的关心。 我一边说着感谢感恩之类的话,一边流着止不住的泪水。 这就叫“泪谢”。 泪谢,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和感谢! 虽然只是一个电话,一声问候,但它代表着一种真情和关爱。 一个人,如果处在艰难和悲伤之中,一个电话,几句问候,可以给人以无穷的力量和无限的希望。 我没有当上什么官,我宁愿做一介小职员,接受我的部门同事心贴心的关怀和鼓励! 父亲希望我做一个清白的人。 当个什么官儿,与做个清白的人,完全就是两码事! 不久,周芬、方群及其夫人、岳母一行,来看望我父亲。他们是从怀化而来。围着我父亲看了又看,表现一脸的无奈。 父亲疼痛难忍。 父亲的脸上,已经挂满了泪珠。 擦掉了,又冒出来。 松桃给父亲喂利尿丸子。父亲吐出来一粒。 镇痛丸也是无法喂进去了。 父亲喊:弄把刀来。 父亲宁愿挨上一刀,把自己结束掉。 我知道,这个时候的父亲,已经疼痛无比了。他在经历他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。 父亲又说: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 大家你望我,我望你。父亲在问我们。他现在痛不欲生了,该怎么办呢? 我不想把父亲得胰腺癌而且正处晚晚期的病情,明确地告诉他。但我又觉得于心不忍了。 父亲在问怎么办,我该怎么回答父亲啊! 我凑到父亲的耳边,说:爹,你这个病,很严重了。医院看了,都说很麻烦。 我还是没有告诉我父亲他的病情。 父亲听后,无语了。 他也许已经猜到自己的病,决非是那个简单的胃病了,应该是比胃病还严重一百倍的某种病。 具体是什么病,父亲也不知道。 父亲也不想去知道了。 痛都痛成这样了。知道了,又有什么用呢? 我们扶起父亲,他屙了一泡尿。 问他是想坐,还是想睡。父亲默许睡下去。 于是,大家又扶他上床去。 那一阵疼痛,仿佛已经离去。父亲躺在床上,一时表现得很安静。 由于中午又来了一拨人,家里里就显得更加有人气。 人多了,就要吃。杀了一只鸡、一只鸭。姊妹们在厨房里忙活着。她们也许在杀鸡杀鸭的过程中,感受到了父亲那种痛,就如同鸡鸭被刀子割了喉,处在死亡阶段的那种挣扎,那种撕裂的痛。 我和母亲,坐在父亲床下不远处的长条矮凳上,无助地望着床上的父亲。 这间房,已经我们是守望父亲的重要地方。父亲躺在床上,我们或行或坐在房间,时不时地去看一眼,去问一声,去摸一下。父亲总是无言,或许他心里清楚。 外面的太阳,很是亮眼。虽然有些热,但我们感到它的热度,已经大不如以前了。每个房间的大小风扇,都在尽职尽责地扇着风。累了或困了的家人们,在另外三个房间的地铺上,随意而歇,随意而息。 厨房里面,仍在忙活着。 外面有小孩们,仍在追逐、打闹、嬉笑。 我可怜的父亲,此时却一概不知。他已经被痛苦,拖进了深渊。他在挣扎、在挣脱、在呻吟、在呼唤。 昨日捉来的那十几斤螃蟹,已经和着麦粉,被油炸成了黄金色的油炸食品。 孩子们手里抓了二三只。哔剥哔剥地咬。 父亲要起来。 大家抬扶着他,又坐到那张红皮沙发上。 没有多时,父亲又开始喊痛了。劝他吃药,却不肯。 下午2点42分,父亲再次疼痛起来。 我们终于劝他服下一粒镇痛丸。父亲现在的疼痛,只能靠这种麻醉药压住了,毫无他法。 现在,这种麻醉药,只剩下2粒了。医院买,还要大队出具证明。这种药,对疼痛是有效的,但对痛者却具有很大的副作用。毕竟,它的成份是麻醉。它是把感觉神经的功能暂时抹掉,让人麻木不仁,让人神智不清。医院对付人的感觉神经上的痛,全靠它来收拾。用了它,医生就可以在患者身上随意切割了,患者一点痛苦、一点留恋都没有。 医生早就说了,我父亲吞下的这种镇痛丸,治标不治本。而且药效,越来越短。病魔被麻醉了以后,它会苏醒过来的。苏醒过来的病魔,会更加地凶。俗话说,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。用在父亲的药物和病情上,倒过来了,魔高一丈,道高一尺。 下午2点47分,父亲要去睡。 我们抬扶他上床,让他躺下。 下午3点多,二姐的细娘及女儿,特意桂花村赶来。她们知道我父亲的病很严重了。这么好的亲戚,又这么吃得起苦,能干,现在遇到了大难,不来看看,会过意不去的。虽然没有什么能够帮助的,只是一片心意了。望他好。 晚上7点,贤争叔又来看父亲了。 贤争叔喊了我父亲几次,想和他说一句话。 父亲变得不理不瞧。 贤争叔就流出了泪来。他知道,我父亲开始恼火了。 贤争一边抹着泪,一边安慰着我们。 父亲吞进去的镇痛丸,开始发挥着它的药效。父亲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。 房间里,显得格外安静。房壁上,挂着父亲和母亲的照片。一人一张,很端庄。都穿了黑色衣服,衣襟整理得很得体,脸带微微的笑,注视着看他们的每一个人。 这两张照片,还是父母在芷江照顾他的小孙子杨柳毅时,特意照的。 父母早有意思表示,照得这么正规,将来老人,遗相就用它们。 父母也真想得远,他们早早地把自己最得体最好看的面貌留下来,将来留给儿女们。 我盯着父亲那张照片,在和他作无语的交流。 父亲的左眼,有一点点灰色,但还是好看;父亲的眼神里,放出慈祥的光,他在注视着我,好像有无限的祝福要说出来;父亲的胡子,也被他修理得很干净,脸上涌现出一种天然的正气,是乡下男子汉那种不怕吃苦、不怕劳累、不怕受人欺负的气质…… 我对着相片,默默地告诉父亲,房壁上的爹啊,你现在是床上那个爹的魂,你可要好好地伏在他身上,不能游走,不能分心。我们需要你给床上的爹,多一些力量,多一些支持! 晚上7点32分,弟弟从房壁上,取下父亲那张照片,他要委托人到怀化多洗几张出来。它将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心了!将来,我们的父亲真的走了,我们只能抱着它,搂着它,算是和父亲倾诉了。 晚上9点52分,父亲要起来坐着。我、大姐、二姐、松桃、大妹一起,扶父亲坐上了沙发。然后要屙尿,又扶他屙了一点点尿。 父亲重新坐在了沙发上。闭目。无语。 偶尔,他又喊出一声“哎哟”。 镇痛丸刚吃了不久,父亲偶尔又在呻吟了。这说明,镇痛丸也开始不灵了。 父亲已经非常地疲惫。他坐在那张红皮沙发上,我担心他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。因而,我就用身子紧靠着沙发,防止他往外倒。 晚上10点15分,我、大姐、二姐、松桃一起,再一次抬父亲上床。 在抬扶的过程中,父亲一只脚,挨在了床方上,他叫了一声。他的那只脚,已经和床方撇在一起了。我急忙捧起父亲那只脚。一起让他安稳地躺下去。 父亲躺下去没多久,又喊了两声“哎哟”。 几分后,父亲试图侧身睡。他自己在努力。他成功了。 可是,不到半分钟,他又侧了回来。 睡,已经对父亲是一种极为苛刻的要求了。 黑夜,如魔。 (本篇写成于年10月4日。年11月3日夜,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。) 请看续文:《陪父日记》(第20天)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: 1、本纪实随笔,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。当时,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,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。因而,我们七姊妹医院里,守护在父亲的身边,直到他离去。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,写作于年9、10月间。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,国内无疫情,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。 2、本纪实随笔,于年发表在本人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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